首页 -> 2006年第8期
未亡人
作者:王槐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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账。这时候,谢大队长已是改编后的独立营长,他不以为然地说:“我看不需要怀疑了。她是反革命,打敌人会这么不要命?这么艰难的三年游击战争她都坚持过来了,就是最好的证明。足够了,这个连长你们不要,我要。”
从此,韦大姐跟着谢营长,在他手下当上了连长,还入了党。
现在韦大姐努力想睁开眼睛,可是眼皮很沉——这是什么地方?窗台上这盆映山红是在什么时候绽放的?她记忆深处故乡的映山红的花朵没有这么大,且开在山野,灼灼的,若霞若火。当年,映山红映着她的脸,她走出了大山,东拼西打,一走就是六十多年。
她记得,今天好像她刚吃过早饭,她的好朋友老于阿姨就来了。
老于阿姨是王坤司令员的夫人,她是遗孀中幸存不多的曾上过战场立过战功的女人。兴许都是饱尝战争艰苦的女兵缘由吧,两人是惺惺相惜。初次在干休所见面时,彼此心底即涌起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,一来二往,两人的关系好得用穿一条裤筒还嫌肥来形容也不过分。
老于阿姨每次探亲回来都给她捎来家乡土产,韦大姐品尝着清脆可口的腌咸菜时,老于阿姨关切地问:“韦大姐,听说你参加革命后,就没有回过故乡?你也该回去看看了。”
韦大姐沉默了:“我不是不想回老家,我是不能回呀。我多想回去把父母遗骸合葬在一起,多想——唉,不能啊!我怕!”
“怕什么?”
“‘闹红’时,我从家乡动员三十多个伢崽参加了红军,现在就剩下我和施文辉了。我回去,他们家人向我要人,我怎么交待哟。”
韦大姐的眼圈红了。
“这有什么关系?打仗哪有不死人的?那次我陪我们家老头子回江西老家,可风光啦,省地县领导层层陪同,很让老家人羡慕,许多人都懊悔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有想到出去革命。再说,牺牲的同志,政府有优抚,和我家老头子一块出去当红军牺牲的陈飞家,每个月当地都要补贴——”
见韦大姐不吭声,老于阿姨打住了话头,她看见韦大姐眼里有浓浓的哀伤。
“可是,他们许多人,至今,连个名分都没有啊!”韦大姐说完垂下了头。
她的思绪回到在归乡的古驿道上,行进在粉墙、鱼鳞瓦、轩窗斗牖、竹篱斜径间,她踏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巷,已经望见青瓦白壁的马头墙边那边上的家——杉树皮搭顶的土屋。她突然觉得迈不动脚了,两腿发软,眼前一片模糊,小巷变长了,土屋变远了……倏忽间,一个个身影纷至沓来,肩扛大刀手持红缨枪的伢子、毛伲子、细妹子、米家山……三十多位少先队员集合在她面前,一双双眼睛在她眼前晃悠……
我不能回去,想起他们我就钻心地疼啊!她从心底大喊一声。
急救中心的救护车顶闪着蓝光,呜叫着,朝市中心医院疾驰。
老于阿姨坐在救护车里望着韦大姐,金所长王军医也在一旁守护着。她心里忽然一个闪念:会不会是今天上午,自己说回老家的话题刺激了韦大姐,让她病倒的?不会吧?一个月前韦大姐从省城军区医院出院回来时还好好的,没有征兆呀。更何况,干休所老头子老娘们谁没个病?
老于阿姨记得那年军委发布命令,军队离休干部不再配发新制式军装,每人去领四百元当代服装费。韦大姐听了传达,咕哝了一句“老子又不缺钱花”便一下子晕了过去,吓得干休所的军医护士手忙脚乱,抢救了一夜。她还记得有一个秋末的晚上,老于阿姨去韦大姐家串门,她正在看电视《南征北战》,和以往一样,老于阿姨一声不吭,坐在沙发一侧陪看。只见韦大姐全神贯注看得津津有味,看到战斗激烈处,两眼炯炯放光,一会儿捋袖子,一会儿推帽檐,咂巴着嘴,最后竟然晕倒在老于阿姨怀里。老于阿姨连忙从兜里掏出速效救心丸,撬开她的嘴往里塞。
当老于阿姨拿起电话要往医务室挂的时候,苏醒过来的韦大姐说了一句“老毛病了”,就摆着手硬是把老于阿姨手里的电话给夺了过去。
“老毛病了,老毛病了。”老于阿姨喃喃自语。眼下干休所幸存的老同志和遗孀们年事都已高,健康状况每况愈下,还都说是老毛病了,可这一次,她隐隐觉得韦大姐病危跟自己有脱不了的干系。
老于阿姨以前略知一些韦大姐老家的事儿。她的丈夫王坤司令健在时曾给她讲过韦大姐,是听老战友谢福寿军长转述的。一九二八年湘南起义后,韦大姐的父母随陈毅统领的农军向井冈山进发,陈毅这路人马,少说有六七千人,男女老幼都有,韦大姐是她父亲用箩担挑上井冈山的。韦大姐父亲牺牲后埋在了井冈山。一九三○年六月,红四军第四次人闽西,其母亲顺便把她带回家乡。母亲随队攻打长汀,受了重伤,伤势过重,在汀州福音医院牺牲。韦大姐一九三四年参加红军,这自然令一向讲究革命资历的老于阿姨肃然起敬。之后,互相交往就日渐频繁起来,有些事老于阿姨至今仍记忆犹新。
去年春节前,深居简出的韦大姐拄着拐杖正在七号楼转悠。快到吃中饭时,老于阿姨从李副司令家中出来,一脸怒容,一见到韦大姐,她就忍不住把内心的不平连锅端给了这位老资格——春节前,地方上慰问了干休所几十箱油,说好每家四桶。结果,按老规矩,健在的老同志家分四桶,遗孀们分两桶。以往也是如此。可这次是按户数送的,油就多出来了,于是,遗孀们有了想法,议论纷纷。老于阿姨本来就对这种分配方案很有意见,认为是歧视,她才不在乎这两桶油,是咽不下这口气。于是,她就向李副司令反映。李副司令是四九年参军的,刚够上住部队干休所的资格,可比起先他离休的干部,官职虽大,年龄却相对年轻,才刚当上老干部管理委员会主任。不知是既得利益使然,还是刚退下来余威尚在,李副司令不仅不接受老于阿姨“代民请命”,反而批评她是“绝对平均主义”。
“奶奶个熊,摆什么架子,老娘打日本佬时,他还穿开裆裤。没有我们家那批老头打江山,有你副司令当吗?”
听了老于阿姨骂骂咧咧,韦大姐什么也没说,拉着老于阿姨上了李副司令家。
李副司令正在吃中饭,见老于阿姨拉扯来了韦大姐,一肚子不高兴。一见韦大姐的神情,他心里不免发怵,一脸讪然,招呼一声“坐”,仍喝酒夹菜,似乎是为了杀杀她们的锐气。
韦大姐屁股还没在沙发上坐热,便发话了:“小李,这油是怎么回事?”
曾在将军位置高坐多年的李副司令,已经久违了这种居高临下的口吻,他乜了韦大姐一眼,举起酒杯啜了一口,说:“这是照章办事。”
“谁定的狗屁规矩?规章制度不合理的就要改革。”
韦大姐对李副司令的轻慢态度很恼火,她噌地起身,举起了拐杖。
李副司令一愣,手上的筷子掉了。从厨房端菜出来的李夫人,进也不是,退也不是。她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,连老于阿姨也想不到韦大姐会有如此举动,屏声敛气地看着这拐杖如何打在李副司令的秃头上。拐杖画了个漂亮的弧线落了下来,没有落在李副司令头上,而是把他桌上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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