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 -> 2005年第7期

上街头,下街头

作者:陈世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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踮地跑着。发髻已经松散了,几绺头发在耳朵和脸面之间甩来甩去。
  “哎哎,哥哥!慢些,哥哥……”她上气不接下气,“就是喊你们……我接了好多回了……天天来……你们不是说初七回的么,怎样到了今天……今天是初十了吧……不记得了么?我不是到机关单位见过你一回的么,说好了,过了节,我就来跟你们做的呀。”
  “原来是你。”安老师歉然。端午节前,他是见过这个女人,她“罗姨”。
  罗姨抱过安老师儿子,拼命地亲起来:“心肝啊肉啊。”母鸡似的格格大笑。”
  一个路上,罗姨喋喋不休,说她初七一大早就挑着箩担来了,一头被盖,一头米。等了一天,不见人,只好又挑回去;二天又来,又不见,就有些慌了;昨天来,还是不见。她急得把箩担挑到车站上守了一天。好在你今天来了,要不她以为变了卦。停了一下,又说,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,工钱要是从初七算起,那她就白沾了几天光。
  “工钱当然从初七算起。”安老师说,“让你等了这些天;已经很不应该了。”
  她愣了一下,说:“你这个哥哥,真好。”
  老是被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恭恭敬敬地喊“哥哥”,安老师开头很不自在。后来他发现,只要对方是男的,罗姨都是一个喊法,包括安老师那个才满周岁的儿子。
  “哥哥吔,莫瞎窜!”她一面大声喊着,一面放下手上正在劈柴的刀或是正在搓洗的衣服,跳起来,把那个快要晃到河边上的一岁的“哥哥”,一把搂回去。
  罗姨见人就说“托你的福”,问她的年纪,她就回答:“托你的福,养了两个撑饭的。老大生了伢子。老二旧年当兵回来,也讨亲了。”
  作为一个女人,她很有理由骄傲:一,生了两个儿子;二,守寡把他们拉扯大了。
  站里的人也都说:这是可以立牌坊的哟。一致拥护老冷的决定,在库房里给她隔出一个小间安身。
  两个儿子成了人,做娘的却没有在家里安生。罗姨是熬怜儿子。乡下穷,只要动得,她就想到外头多赚些。
  每封星期天,不论天气好坏,罗姨都回去。要是安老师星期六晚上回城,她当天就走。要是安老师爱人来了,她就在星期天天亮前从床上爬起来,生炉子,煮粥,在桌上摆碗筷;在雾里摸索着,到河里提水,把盆盆罐罐都装得满满的;实在没事了,就劈结疤柴。好不容易见到天发亮,她轻手轻脚,钩起一根手指头碰两下安老师房门,怯怯地祝:“哥哥,粥好了,冷了,可以吃得。”好豫安老师两口子迟迟没有起床,是等着粥冷。听到里面床上翻动的声音,她才跟着说:“我走了。”一边嘀咕:“不是怕鸡发瘟,死人才回去。”免得安老师两口子不高兴。
  罗姨这种小心,其实不必要。找到这样一个保姆,安老师两口子再满足不过。反是觉得她太苦了。
  每次回来,她都跟回去时是两个人,脸色蜡黄,浑身就像撒了架。“再也不回了。”每回她都发狠,“该死该埋的才回呢。”一到日子,她又赶起赶落地走了。
  有一次她回来让安老师大吃一惊:撑着腰,喘着气,一步一瘸,脸上青一块紫一块。“不碍事的,起早了,头发昏,栽到坎下去了。”她笑笑,想从安老师手上接过孩子,终于支持不住,躺倒在地上。
  以后的一个星期,安老师请了假,自己带孩子,做饭,天天用自行车送她去医院,回来给她熬药。到月又把一个月的工钱一文不少地交给她。她瞪着安老师,好半日才哭出声来。
  大家这才晓得,她这回病倒,是因为遭了殴打。
  事情由两只木水桶引起。
  来镇上之前,她在城里一个老干部家里做。走的时候,老干部让她挑样合适的东西做个纪念,她就挑了一担桶——同老大分了家的老二一直借用别家舶水桶。这担桶是老干部从下放的农场带回来的,也算是个纪念物。罗姨把这担桶交给老二之前,先在站里放了好久,反复盘算才下了决心。还是惹了祸。二儿媳刚过门,大儿媳就出头把家分了。因为老二没有儿女负担,老娘就分到了他名下。老大和他女人没有料到,分家以后,老娘竟成了一棵摇钱树:进了城,发了财。从城里带回一担桶,就是一个证明。
  坐在门槛上喂奶的大儿媳,见婆婆一手挽着一只木桶,进了老二的屋,“嚯”地站起,把下闷头抽烟的丈夫一推:“不行!今日买桶,明日置缸,后日不要做屋了么!这口气,老娘怄不下!”
  “这个恶婆子!跟一阵风样冲进来,打烂了捅不算,还说我是老骚精……”罗姨忽然打住。好久,才叹了口气,“我这不是造孽么!”
  “你儿子呢?”
  “儿子……”她凄然地歪了一下嘴角,什么也没有再说。
  有关罗姨过去的种种,站里渐渐就听到一些传闻。
  原来她的离乡,并不全是因为穷。她有过一个相好,有回碰头,被相好的屋里人抓住,当众把她的衣服撕得露出奶子。儿子觉得丢丑,整天没有好声气。她在家里呆不住,才进了城。
  老干部早年丧妻,儿女都成了家,逢年过节才到老子这里聚一次,平日唯一的伴就只有保姆。时间长了,难免生出纠葛,以至于想要结婚。老干部所有的晚辈在最短的时间里旋风般地集中,把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乡下老妈子轰了出去。
  这些故事,让大家发现罗姨确实比实际年龄少性:头发是黑的,还发亮;牙口齐整,一颗不少;高兴的时候脸上光鲜红润。尤其有些难情的是,她的胸脯还真是鼓鼓的。还喜欢唱情歌:
  捏姐一把姐一扭,
  姐儿骂郎轻骨头。
  捏姐莫在人前捏,
  人前捏姐假风流,
  你不害羞我害羞。
  唱得抑扬顿挫,有滋有味,唱唱就出了神。
  挨了大儿媳殴打之后,罗姨不再回去。起先,到日子她还是早早地起床,做饭,提水,劈柴……终于发觉这匆忙不必要,便怅怅地叹口气。
  不知为什么,晓得了罗姨那些事情,安老师两口子心里总有些不是味道,对她的态度不知不觉就有些改变。
  自到安老师家,罗姨一直是跟东家坐在一桌吃饭。只要她不坐下,东家决不动筷子。即便对自己的母亲,他们也来必有这么敬重。开始她很不自在,后来就习以为常。有时候,安老师或他爱人因为什么事要耽搁一会儿,让她先吃,她也就照吃不误。现在,一看她大咧咧地坐在桌上,安老师就暗暗觉得她实在有些无礼,开始找由头把她支开,让她或是去冲开水,或是给儿子把尿……以前,这些事总是安老师自己争着去做的。又老埋怨儿子身上腌臜,言外之意当然是她失职;饭要是煮得有点夹生,就皱起眉毛。她并不在意,以为是时间长了,随便了。偶尔有一次,她领着安老师的儿子去墙根晒太阳。坐偏了板凳,一屁股跌在地上。安老师儿子搂住她的脖子哭喊起来。她感动得热泪盈眶,一连好几天都咕咕哝哝地说安老师的儿子晓得疼她,人只有做细伢子的时候心最好。对安老师两口子与日俱增的冷淡,她的反应也就是这样了。
  安老师两口子还是决定辞退罗姨。离一个月还差几天,安老师付了一个月的工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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