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 -> 2005年第7期
上街头,下街头
作者:陈世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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婆头发的手一甩,踉踉跄跄地走进里屋。然后响起他砰然倒地的声音。
长生老婆没拖几年就死了。女儿躲到外婆屋里再也不肯回镇上来,以后就在那里嫁了人。每年清明,镇上都有人会在上祖坟的时候顺便在长生老婆坟上压几张纸钱,到底是许多人动过心的“蚌壳精”。
夜里睡不着,长生会抓着头发,立在坟一样的屋子里发呆,清清楚楚地记起自己头回打老婆:
半夜里忽然被一伙人从床上揪到街上,在他头上挂起一块“反革命”黑牌,一边敲生了绿斑的马锣,一边不住口地喊“罪谅万死”,整整游了三天街。就像那年从浔阳城回来一个样。
白天镇上开大会,别人已经在喊“打倒”。这个“打倒”那个了,他还在糊里糊涂地喊“就是好、就是好”。这就成了“反革命”。后来搞清了,是那个“吕仙人”作的怪。隔了这么多年,彼此都早已生儿育女了,“吕仙人”都是食品站站长了,还没有忘掉旧情旧恨。
游街回来,长生已是血肉模糊,三分像人七分像鬼。苏醒后一眼看见坐在床沿抽抽答答的老婆,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无名怒火,挣扎起来,一掌把老婆推到床下:
“都是你这个蚌壳精!”
猪狗不如啊!
镇上正月那场龙灯闹过之后,长生有了一个怪癖,就是只要影剧院开门,他就去买票。镇上有人猜他一是为凑闹热,不管有没有人,座位总在那里。另外,两张票,有一张怕是为死了多年的老婆买的。于心不安么。
长生看了几回县剧团的戏,觉得饶金苟演戏的那股绝劲跟自己有几分相像,跟斗翻一个是一个,从不短斤少两。不像演鸠山和李铁梅的,还没有走出台口就勾肩搭背。饶金苟对镇上的旧事不感兴趣,只对长生的锣鼓点子入迷,团里没有一个比得上的,这样的人不在剧团的乐队,真是天不长眼。两个人竟交上了朋友。
因为长生,饶金苟又认识了陶东篱。
陶东篱
陶东篱每天在小吃铺旁边的长途车站等车的棚子里摆书摊。因为棚子挤,有人把书拿到棚外的树阴或是桥洞去看,陶东篱从不制止。随人把书拿走、送来,往他身边的竹筒丢钱。有些生客在还书和丢钱的时候,希望他看一眼,以证实自己的清白,他只是“唔唔”地哼两声,并不抬头。
陶东篱是镇外陶家湾放牛的,却喜欢镇上。每天把吃饱了草的牛系在镇外的树上,自己就到镇街上来。
他的头微微偏着,眼睛眯成一条缝,红通通的鼻子又大又尖。两个肩膀一高一低,走路的时候,低的在前,高的在后,微微偏着的头就在倾斜的肩膀上不停地摆动,仿佛是永远笑容可掬地在向人们致敬。只要他一来,立刻就会有许多伢子从各个门洞和角落里,苍蝇一样围上去。开始,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后面,拍手,怪叫,进而接近他,用草棍和树枝敲打他。等他身上被触痛了,突然狐疑地回转身来,伢子们便又“嗡”地四散逃遁。忽然明白的陶东篱便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,头就摆得更厉害,更惹人开心。
镇上人都认得他:
“上街了啊,陶东篱!”
大人们一面打招呼,一面赶他身后苍蝇,似的伢子。大家晓得,他那副怪样,是小儿麻痹落下的。老子死得早,老娘是青光眼,靠“五保户”救济过日子。生产队供陶东篱一直念到初中,因为连年欠收,不得不让他放牛。陶东篱原来的大名叫陶牛儿,“东篱”的来处是“采菊东篱下”,陶家湾人向来说自己是陶渊明后人。
他却扫了大家的兴。
有一回他竟爬上副食店的柜台,手拼命往货架伸,刚要抓住什么,店里忽然响起喊声:
“捉贼!”
摔在地上的陶东篱艰难地翻过身坐起,环顾着围过采的人。脸上依然是那种笑容可掬的表情,只是嘴唇乱抖:
“我不是偷……”
“当场捉住了,还赖。”
“不是偷!不是偷!”陶东篱忽然举起两个拳头,拼命地敲自己的脑壳,又忽然弓起屁股,一直爬进柜台,从地上抓起一本杂志,举起来:
“我要的是书、书!”
这是一本文学杂志,已经黄得发黑,是商店从废品收购站买来当包装纸的。他爬在柜台上的时候已经把这本杂志抓到了手,给惊吓掉了。
货架上的零钱箱就在包装纸边上。鬼相信他会为一本烂杂志做贼。
陶东篱看看根本没人相信,把高高举在手里的旧杂志用力掼到地下,两只手抖抖索索地从身上摸出一卷纸:
“你们看!”
什么纸都有:香烟盒、单位便笺、撕成了小块的标语。纸的反面,居然都歪歪扭扭写着——诗和词:五绝、七律、沁园春、念奴娇、清平乐……一笔一画极为吃力。居然有这样的句子:
“空有书千卷,谁人怜?”
“都是你写的?”
那回,长生也在:
“你真有书千卷么?”
陶东篙笑了:
“快,快有了。”
他一旦笑,样子就很狰狞。
“跟我走。”长生说。
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他们走,没人敢惹长生。
陶东篱的书多了,放的牛却少了。生产队给他放的牛,从三条减到二条,又从二条减到一条。也难怪,再肥的牛只要一到他手上,没有几天就屁股上也会长角。实行责任制,他放钓最后一条牛也交把别的专业户了。长生说,不是有书千卷么,到镇上来摆书摊!
书摊占了个好地方,加上随和,每天的收入很可以,强过长生。收了工就常常两个人关起门喝酒。后来又多了个饶金苟。三个人,一个背书,—个唱戏,一个说锣鼓点子过瘾,穷快活强压住心里的郁闷:饶金苟想出头;长生想在戏班子里打锣;陶东篱的心最大,想进文化站做陶渊明再世。
两个人笑他:
“当了陶渊明又怎样?夜里熬得油干灯尽,赚的钱也不够书摊的一半啊。”
“钱,钱,钱!”
喝醉了的陶东篱头抬起脚,踢翻了装钱的竹筒,零钱滚了满地:
“老子明无不摆摊了!”
周 燕
哪个也没有想到,饶金苟的公公真的是老革命!”
省里派了一个专门的调查组下来,弄清了饶金苟公公的来历:一九三四年,上级派他秘密回乡任县委书记。他一到地方就发现无从开展工作,也无法存身,连夜逃走,从此隐姓埋名,再没有勇气公开当年的身份。
省委书记当年是赤卫队员,对饶金苟公公的失踪真相终于大白感慨不已。亲自批示定行政十二级,按离休干部待遇。对其子女的工作,尽量给予适当照顾。
批示下来的当天,县委办公室通知剧团团长陪饶金、苟到县委走一趟,书记要见他。
饶金苟忽然之间身价百倍,团里一下炸了锅,再不敢喊他“高干子弟”,因为他现在真是高干子弟。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起无数往事,记得先前对他是一个比一个亲热。最沉得住气的是孙宝环。别人说他有慧眼,他便很深沉地清一下喉咙,意思是:那还消说?
最后悔的是周燕:不该一直那样对待陶东篱。
周燕平日里不声不响,但都硗得她心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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