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 -> 2005年第7期
上街头,下街头
作者:陈世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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犯错误。安老师没有。
老冷和安老师“文革”时下放在一个公社,过了很多年往回调的时候,老冷把安老师带到了站里。老冷快六十了,身体又一向不好,许多事情想管也投有精力,就委托给安老师。站里没有活动则罢,一有,就成天有人“安老师”前、“安老师”后的叫喊。安老师很谦和,对认识不认识的作者都要让椅子、沏茶,帮着改稿子,帮着推荐,寄出前帮着誊正,用的是毛笔蝇头小楷,极其工整。还决不受礼,哪个送,他就放下脸,语重心长地讲一番犬道理。
安老师最太的优点和最大的毛病都是什么事都太过劲。
每次出差回来,安老师的汇报都是最详尽的。发害之前,打好腹稿,比较重要的几句话,预先写在一张纸上,然后才轻轻地、媚媚地、一字一句地、有条有理地说出来:出门的那天是天晴还是下雨:坐的是第几班车,车上挤还是不挤:到了目的地联系工作先后找了几次人,第一次没有找到,第二次找到了但不是主管,第三次找到了主管的,因为临时出了件什么事,没有把事谈完;第四次才解决了问题。要是开会回来,就要说明会场是怎么布置的,摆了花盆还是只贴了标语。总之,使人如临其境。他认为,事情总有来龙去脉,不讲清楚,别人得不到要领,自己的工作也等于没有交待。
安老师今天去看望的那个作者先前是一个大队小学的民办老师。站里由安老师编的油印的本地作者作品选里,他的诗占了三分之一。这使他对自己有了很大的信心,辞掉民办老师,一心写作。他要写一部多卷体巨著,不鸣则已,一鸣惊人。
安老师全力支持,不时寄去成捆的剪报和稿纸——这是乡下作者最缺的。还有煤油。乡下点的是煤油灯。
不到半年,作者从乡下寄来了第一批成果。
那天正好站里学习,大家都集中在会议室。书稿寄到,安老师看上去没有表情,只是手发抖。
一帮人先是屏心静气,而后是面面相觑,文章如何先不讲,这满满当当一大纸箱的稿纸光是抄也要抄掉半条人命。
这些时,安老师除了吃喝拉撒睡,全部时间都埋在那堆书稿里。
但乡下那边却撑不住了。先是两个兄弟们逼着分家,后是老婆求公社给她做主:她一个人做田,还要养男人和儿女,活不成了。
安老师出门的肘候连连顿脚:“是我害了他,是我害了他……”
老冷喝口茶,叹口气。炭火的势头早已减弱,众人低头默着,都没有散去的意思。
老 胡
老胡先前是县政府的会计,小气出了名,传说他给叫化子两分钱还让人家找一分还他。没事的时候总是在政府院子里到处转,佝着腰专心寻着绳头,铁丝尾巴,烂扫帚,秃拖把,然后又拆开,并拢,重新扎成扫帚或拖把。
这些还不算什么,在他眼里差不多人人是贼。每回让他审差旅费报销,都要准备受一肚子气。他对县内的车船班次了如指掌,一段一段给你指出来,应该在何地搭哪趟车或船,在何地住宿,稍有偏差都逃不脱他的算计。要是你从外县外省回来,他就盘问得更仔细:才几天?这样多的公共汽车票?莫非一天到晚在街上兜圈子?一旦你闪烁其词他的嘴角就滑过一丝胜利的冷笑。你要同他吵,他不回嘴,把你领到领导那儿,细致地指出单子上的每一个疑点。领导忙,照样签字了事。他当时气得说不出话,回到自己办公室,依旧坚决撕下那些他认为不合理的票据,说:“你要不服,只管去告。”
机关宿舍晚上打扑克,鏖战正酣,蜡烛快到头了,别人正换新蜡烛,他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:“呀,十点了,睡觉睡觉,莫点烛了。”
“什么时候,还心疼根把蜡烛!”人们异口同声地喝道。
“这样烧法,增加多少公务费?又不是办公。”他一边说,一边把刚点着的蜡烛抢过去,一口吹熄。
黑暗中,人们杂七杂八地骂起来:哪个让他来的,扯卵淡!再没有人喊他打牌。连着吃了几回闭门羹,老胡会一个人站在走廊上骂自己:“不干了,不午了,老子马上就给组织部打请调报告,不打不是人!”
但老胡最后离开县政府是让人赶出来的。
过年前,政府办公室主任叫他在机关招待费账上加一笔支出,给县委县政府的头每人发点现金。
“干部困难补助不是发过了么?”
“是让你作账。不是同你讨论。”
“不行!除非有文件。”
老胡居然犟起来。
主任的指关节咔吧咔吧地响:
“就不能体谅一点领导么?不就是给他们津贴一点香烟茶水费么?”
“乡下人再穷,到了正月也要家家请客。到哪去领津贴?
主任的脸扭歪了:
“你算个鸟!”
老胡后来被弄到镇上修自行车的综合服务厂当会计。他在城里念中学的独生子被武斗的流弹打死了,长年生病的老婆扛不住,随后就找她儿子去了。那个厂长跟老胡有一点沾亲带故,念他孤单,收留了他。有一回厂长公款请客,他却死括不同意餐费上账,把厂长搞火了,骂他“丧家狗”,“不识抬举”。正好那次老冷路过,听厂长话说得难听,就让老胡跟他走。他在县财政局的肘候就听说过老胡,觉得这样的人是少了不是多了。老胡当时发狠说:”日后要再做会计,天打五雷轰。”
到了站里,老胡还是做会计。老冷说,“不做会计,我要你来做什么?”问题是他做的事没有变,做事的方式也没有变。审核发票,依旧是把站里的个个当贼,连老冷签了字的白条子,他也立刻就放下脸:
“实在不得已,也要多几个人证明。”
老胡唯一宽待的就是安老师。安老师成捆的给乡下作眷寄剪报寄稿纸,邮费开支相—应的就大。看看站里经费拮据,安老师就说他自己来出邮费。老胡说,那怎么行?培养柞者是站里的事,怎么能让你个人出钱!
事情现在弄成这样,老胡觉得自己也有责任,一直紧张地守着电话。
沉寂中,电话突然响了。
老胡一把抓起话筒,却拿倒了。
“我来。”
老冷“嚯”的一下从火盆边站起,大衣角把火盆沿上的茶碗一下扫倒了。火盆上冒起一大股白烟和呛人的灰。
是安老师来的电话,他已经到了那个公社。
老冷低着头,不停地“嗯、嗯、嗯、好、好、好”,好像电话那头的安老师是上级,他是下级。
条 子
每餐饭条子都是最后一个到食堂的。别人都屹过了,叫他,再不去,罗姨就收摊子了,他才连滚带爬地从顶层的三楼上下来。
条子跟讲解员郑晶晶开过玩笑,请她做模特。也就是开玩笑,哪里敢动真的。就是别人不说,他自己也承认,要打郑晶晶的主意,必须具备“可上九天揽月,可下五洋捉鳖”的气魄。他哪来这种气魄?人长得像根条子,走起路来风摆杨柳。郑晶晶是县里分管文教的郑书记时千金,在郑书记眼里差不多就是公主,不嫁则已,要嫁,起码嫁到省里。至于镇上人,不要说挨不得撞不得,就是多看两眼,他也是要不高兴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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