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 -> 2005年第7期

上街头,下街头

作者:陈世旭

字体: 【

失。终于又移动起来,这回是挨着墙壁往下掉,越来越小,越来越小,直到听不见。
  郑晶晶拍拍胸口,长出了口气,忽然对洪艺兵说:
  “看什么看,转过身去!”
  洪艺兵再转身的时候,郑晶晶已经穿戴得头齐脚齐,又神气活现了,正在看他的认罪书:
  “认罪?认什么罪?”
  “晶晶,”洪艺兵死死盯着郑晶晶的脸,“求你个事。”
  “说吧”
  “下午的事……”
  “下午有什么事?”
  “我说错了话……”
  “说错了什么话?”
  郑晶晶一直在看洪艺兵的认罪书:
  “你是说‘放倒’吗?我怎么没听见?”
  “你听见的是什么?”
  “我?记不清了,好像是‘放平’。”
  “什么‘好像’,就是‘放平’。”
  老冷陪郑书记审查了条子给县委会议室画的那幅已经完成“正准备送出”的画,然后跟条子一起送郑书记下了楼,看着郑书记的背影在大雪里模糊,赶紧回屋,重又爬上阁楼。安老师的电。话说的是两件事:一,请示老冷,有没有可能,设法给那个作者搞个“农转非”指标,如果有,他这次是不是就给他们一个许诺?二,他忽然记起来,下午搬完领袖像之后,洪艺兵的脸色很难看,千万莫又出事!
  “我真说的是‘放平’?”
  洪艺兵眼睛睁得跟牛眼一样,看看老冷,又看看郑晶晶。
  “我听的是。”老冷肯定地说。
  “我听的也是。”
  郑晶晶是女孩子,习惯干净,顺手就把桌上乱纷纷的字纸一张张收拢。老冷又把那叠纸从她手上接过来,一把一把地扯烂,走到阁楼窗户那儿,一扬手撒出去。
 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,碎纸卷了进去,立刻就看不分明。
  这顿夜饭吃得比往常已经晚了许多,除安老师出差之外,人都来齐了,老胡还是迟迟没有出现,一个人在磨磨蹭蹭地拨弄火盆:冬天每天下班之前,他都要把各个办公室的火盆没有烧透的炭埋进炭灰,口里说是小心火烛和二天生火方便,其实是心疼那点没有烧透的炭。
  站里最喜欢戳驾老胡的是条子:老胡啊,守财奴!
  “守财奴?老胡会过日子。”
  听到对老胡的议论,罗姨就会挺身而出。
  “会过日子?那你跟他过!”
  众人起哄。
  没有想到刚进食堂的老胡竟鼻头发红,结巴起来:“瞎扯什么,瞎扯什么!”罗姨也低了头,扭转身子佯装没有听见。
  老冷和安老师已经在私下撮合两个做老伴,两个都中意。
  罗姨喊吃饭,老胡总是最后一个进食堂。大家都说是故意的。又说,罗姨哪里是喊我们,她喊的是老胡,是“叫春”。
  
  二 意 外
  
  饶金苟
  
  那年普及样板戏,县剧团的导演孙宝环下乡辅导,顺便给团里物色演员,发现了饶金苟。
  饶金苟在公社剧团跑龙套。《沙家浜》“奔袭”,他一口气翻了几十个跟头,翻到后台,连气也不带喘一口。锦绣江南鱼米乡,本来用不着翻这么多跟头。问题是乡里的楦头不一样,什么样板也要走样的。乡下看戏图的是热闹,男男女女挤在一堆掐掐捏捏。就是认真看戏的,也只管你哭是不是真哭,刀是不是真刀。尤其跟头翻了多少,最能征服人心。哪怕翻跟头的角色只是“战士甲”、“民兵乙”,也要比“郭建光”更受敬仰。
  “要得!”孙宝环捏了捏饶金苟净是骨头的肩膀。二天又做了调查,了解到饶金苟公公几十年前孤身流落到山里来,先是打长工,后来做佃户,在当地安了家。一家三代都是老实巴交的做田人。土改时定的成分是贫农。政治上没有问题。辅导结束,孙宝环就把饶金苟带到县剧团。
  公社有些舍不得,还是高兴。这是县里最边远的一个公社,很穷,没有什么让人看得起的地方。粮、棉、油、猪、人,都不行。这里的老俵请客,如果是逢年过节,给你煮碗面条,上面放条鸡腿,鸡腿上扎截红绒绳。主人一定再三劝吃,客人一定只吃面条,末了把鸡腿原封不动地留在碗底。那只鸡腿只是表示一种规格,不好吃掉。下个客人来,那只鸡腿又很隆重地放在下碗面条上。有的人家,鸡腿干脆就是木雕的,可以待很多年的客。平时最好的菜就是清水面条,饭是煮薯片或薯丝,杂几点蛆似的米粒。当地有一首歌诀:早上萝卜薯,中午薯萝卜,夜里砧板响,还是薯下锅。三年饥荒,连萝卜薯都也没有吃,饿死了很多人。那几年生养的伢子都不像样,到征兵的年纪,没有一个通过体检。现在出了个饶金苟,能到县里去做演员,自然是当地一件很有脸面的事。饶金苟家里不用说,生产队、大队、公社都请了孙宝环的饭。吃得孙宝环很感动,又有些不是味道。他看中饶金苟的,不过就是翻跟头,要说演戏,那只有天晓得。
  走的那天,很多人来送。车辚辚,马萧萧,千叮嘱,万嘱咐,饶金苟只是点头,两只眼睛哭得像桃子。
  乡里老俵见到公社以上来的人,哪怕是邮递员,—律喊“书记”。到了县剧团作兴喊“老师”,饶金苟就见人喊“老师’,同样是不分青红皂白,附近乡下到剧团食堂来倒潲水的人顺手捞走院子里晾的褂子,给他发现了,他也一直“老师、老师”地喊着追出去。
  下乡演出,在生产从仓库过夜。仓库分两间,共着一扇门。女的睡里间,男的睡外间。女的要出门,必须经过外间。半夜里,拉手风琴的周燕摸黑起来解手,一下栽到饶金苟身上,饶金苟从梦里吓醒,叫起来,把一屋子人惊动。周燕很轻却很伤人地说,倒霉!并且从此见了饶金苟就把脸别过去。饶金苟也觉得是自己的过错,好久抬不起头,见了周燕就像老鼠见了猫。
  进了县剧团的饶金苟留了长头发,每天早上梳头,梳不熨帖就抹凡士林。练功时在地上打滚,沾满了尘土,草屑,弄得像个鸡窝。剧团的人都讲究穿着。有谁要去上海出差,谁就等于成了上海服装批发商。饶金苟也来凑热闹。那个要去上海的人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,说:“你的衣服没法子买,除非上童装店。”饶金苟很瘦小。但是他坚决地说:“我要跟你身上这套一样的。”“穿不得莫怪啊。”“不怪不怪。”衣服买回来了,样子很时新,饶金苟马上就穿戴起来。挽起一截裤腿,挽起一截袖子,长得快到膝盖的衣服下摆则任它垂着。然后跟团里人一样,喜气洋洋地到镇街上去,表现一个县剧团演员的丰采。
  其实,剧团本身并没有人把他当作演员,顶多是个跟斗专家。戏演得疲沓冷落的时候,孙宝环就让他多翻跟斗。翻个天昏地暗,翻到不能再翻为止。
  即使他后来有了还像回事的长进,别人也仍不在意。
  传统剧目开禁,老班底的几个人眉毛一下高了三尺。他们生下来就在戏班子里滚,演样板戏没有他们的份,只能搬道具,拉幕。
  演传统戏,那就是他们的天下了。台本是他们几个凭记性凑出来的,主演当然只能是他们:你背上这副靠翻个跟斗试试。不说别的,光穿这双高底靴,老予就练了三年。
  跳忠字舞出身的自然只好咂舌头。

[1] [2] [3] [4] [5] [7] [8] [9] [10] [11] [12] [13] [14] [15] [16] [17] [18] [19] [20] [21] [22] [23]

部编版语文 免费提供大量在线阅读服务