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 -> 2005年第7期
上街头,下街头
作者:陈世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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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魔窟!”大家笑得更厉害了:“哪有你讲的那么可怕,这么好的楼!”
楼其实说不上什么“好”,早老朽了。只是地方选得好:穿堂而过,后门临河。楼与河之间是一力小院,藏在一片森然的古樟环抱冲,古樟或如驼背老者,或如伏地卧龙,或连理耸立,或华盖蔽日。有宽宽长长的青石台阶浅浅伸到河水里,上面是桶粗的樟树枝干,拱门似的弯过。弯曲清澈的河上,人字形木桥迤逦横过,对岸良田美畴,青山葱翠。而今,所有这些,都被茫茫大雪盖住了。
洪艺兵先前叫洪一鸣,现在的名字是“文革”开始改的,为了谐“红色文艺兵”的音。他给入的感觉是一只弹簧,总在长长短短、高商低低地伸缩。有时近视眼镜被水汽蒙住,只要见到人影,他就点头哈腰微笑,即便是寻个正在破口骂街的泼妇,他也照样恭恭敬敬。跟人说话,不管对方说什么,听清没听清。他的回答永远是“是的是的……”有人问路,或打听事,他也是只顾“是的是的……”别人以为他敷衍,不高兴。他一旦发觉,大惊失色,连连顿足捶胸,搞得对方不知所措。他主动开口的时候很少。一旦开口,往往是检讨,又往往过分。不小心碰翻了半瓶广告颜料,他马上就连说:“浪费有罪,罪该万死,死无葬身之地,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……”说得声咽气绝,直到别人反过来劝他,再三说明打翻了半瓶广告颜料绝不算犯罪,更不该死一万次,革命领导和革命群众完全可以谅解,他才逐渐平静,别人也于是安生。在站里从端茶倒水、扫地抹灰,到刻蜡纸写标语,他样样都做。平日,不管谁喊他做事,也不管做什么事,做得了做不了,他没有不答应的。修锁、伞、钟表,补套鞋、皮鞋……有求必应。哪怕你甩块尿布给他,他也会马上就洗,决不迟疑。做了,总是他感激人家;若是觉得人家有可能不满意,就坐立不安。有伺安老师请他修一只半导体,因为缺零件耽搁了几天,他一见安老师就说“做了对不住你的事”,安老师自己倒忘了,问“什么事”,他沉痛说“半导体哟,到现在还没有弄好,害你一个星期听不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声音了。”“毛主席去年就逝世了。”安老师有点哭笑不得,他愕一下又没头没脑说,“是红色电波,红色电波。”
洪艺兵是个临时工,一直没法转正。原因是他出身不明不白。他没有老子,跟着母亲过。母亲小时候随开店铺的大人在镇上念中学,有一回学校组织进城远足,被一个城里人拐跑,一去没有音讯,土改时忽然带回一个上十岁的儿子。问她的男人,说是死了,再没有二话。不好回山里的娘家,便留在镇上给人洗衣浆衫。关于洪艺兵老子,传说是伪官吏,逃跑时带着小老婆去了台湾。尽管如此,有关部门经过反复讨论、研究,还是让洪艺兵进了文化站。这主要因为他们母子在镇上十几年如一日的为人。十几年来,他们蜷在曾经是他们的祖屋的柴禾间里,无声无息。洪艺兵母亲从来都是见人矮三分。洪艺兵上高中的时候母亲死了,留给他的最大遗产就是这份做人的小心周到。
却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惹出这样的杀身大祸:
老冷又弄到一笔维修费,把站里上上下下整理了一遍,今天下午,各人搬回了各自的办公室,集中来搬会议室。洪艺兵本来在摆桌子椅子,见到会议室门外几个人吃力地抬着领袖半身塑像进不来——领袖塑像很高,肩部以上被门头挡着,他赶紧丢落手上的事跑过去,一面全力托着塑像,一面连声喊着“放倒放倒”,让大家把塑像仰起,平躺着抬进来。等他忽然意识到什么,一切已经晚了,所有人都静静地看定他,他听得见自己的也听得见各个人的心跳。通身的热汗刹那间冰冷,冷得彻骨。
“放倒”是沙河镇的土话,翻译成普通话就是“打倒”。
打破静默的是安老师,他站在塑像后面,两只手扶着塑像的肩膀,说:“对对,放平。”
大家跟着一阵七手八脚的忙乱,再不看洪艺兵。
洪艺兵住在顶层上面的阁楼,是老冷让他从柴禾间搬上来的,柴禾间改成了食堂的厨房。每回罗姨喊开饭,他总是最早一个响应,不只是因为饿,更多的是因为服从的习惯。但是现在他无动于衷。认罪书写了一桌子,连他自己都觉得怎样“认罪”都无法宽大。便站起来,推开阁楼窗户,随近夜刮骨的风吹着,看看积着雪的远处的山,看看萧瑟灰暗的村野,看看瓦檐下地缝似的镇街,六神无主。
世上什么药都有,就是没有后悔药。当时何必要跑去呢?跑去就跑去了,又何必要多嘴呢?多嘴又怎样不会像安老师那样讲“放平”呢?老冷今日不追究,不等于明日不追究;别人今日不做声,不等于明日不会做声。就是这些人放过了他,郑书记也绝对不会放过他。抬塑像的时候,偏偏郑晶晶也在。单位上有一个人犯下滔天大罪,她会不告诉老子?郑书记这个人很厉害,看他的时候眼睛就像刀子。他有过好几次转正的机会,就是郑书记不肯批准。
罪肯定是死罪,就是不死也要塌层皮。莫说他这种出身,隔壁小吃铺的长生几代贫农,那年就是因为糊里糊涂喊错了口号给弄得七死八活,好歹捡回一条命。与其麻烦别人,不如自己解决。本来也是自找的。
好在这世上他也没有什么留恋的了。他暗里喜欢县尉团拉手风琴的周燕。周燕的母亲在城里离婚,带着周燕到镇上来,嫁了县中学的一个老师。周燕拉手风琴就是这个继父教会的,她也就因为这个特长进了县剧团。她在整个沙河镇是长得最惹眼的一个。她启己总是不声不响,一个人安安静静拉琴。进县剧团之前,她跟母亲和继父住在一起,跟文化站紧挨着,只隔一层板壁,洪艺兵落脚的办公室那一边,正好是周燕睡觉的屋子。周燕的继父就经常在那里教她拉琴。忽然有一天,洪艺兵听出隔壁的响动有些异样:琴声停了,然后是静默,然后是周燕很细很轻的挣扎声。好多年过去,这声音一直常像刀子一样割他,使他一旦想起,就立刻浑身冰冷。周燕那一年刚进初中,还不满十四岁,她的继父差不多五十岁了。在那之后不久,周燕的母亲又一次离婚。她们搬到镇外,租了一间农民的房子。镇上人都说周燕的母亲不好,好女人不会把结婚当菜园子,想进就进,想出就出。这次婚变的真正原因只有四个人最清楚,其中一个就是洪艺兵。洪艺兵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那天听到的声音。他跟她们共守一个秘密,又都被人看不起,这让他有了一种对她们的说不清道不白的亲近。但也就只是这种暗中的感觉,多一点他也不敢妄想。她们一点也不知道,她们也根本就不需要他的好意。
郑晶晶没有敲门,一阵风就扑进来了。背靠着反身关上的阁楼门,蓬头散发,手上搂着一堆衣服,不知是冷得还是吓得,脸色煞白,直打哆嗦。
洪艺兵。回头看见差不多光着的郑晶晶,差一点晕过去。
郑晶晶做着很凶恶的怪像,伸出一根指头,不准他乱说乱动。
门外传来楼板下的动静:先是含棍不清的说话声,脚步声,老旧的木楼梯的“空哐”声,越来越响,越来越响。然后在一个平面上停下来,盘桓着,盘桓着,似乎永远不想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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