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 -> 2005年第7期
上街头,下街头
作者:陈世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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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班底酌二度青春并投有能够抖擞几天。到底岁月不饶人,一场戏下来,累得贼死,却并不怎样讨好。许多戏做不到火候,心有余而力不足。不久就有人出了事。
演《挑滑车》,高宠一个蛮子从半山翻到台中间,因为多年没有练功,又上了年纪,好歹硬撑到台后,一跤栽在地上。台前紧锣密鼓,金兀术等着高宠出场,高宠却半天爬不起。孙宝环万般无奈,叫演金兵的饶金苟参加岳家军,并且立刻晋升为高宠。饶金苟还没有弄清头脑,就给扎上靠,推到台前。
饶金苟很快就镇定下来。他原就对几位老班底很崇拜,平时十分留心他们。《挑滑车》最难的是高宠的死。老班底为了显本事,用了“倒吃虎”:腾起,后翻三百六十度,双掌先着地,然后胸、腹、褪依次着地。翻得好,讨彩;略有差池,最起码要折硬靠。这个招势当然也可以不用,硬邦邦一个“僵尸”就过去了。饶金苟却懵里懵懂一下腾了起来。
台上台下掌声喝彩“哗”地响起。
不过,事后并没有人觉得要特别提起饶金苟救场的事。不是科班,偶尔剽学了两手,不算什么。
那几个老班底架子不倒。剧团亮牌子,还是亮他们。他们工资本来就高,艺龄又长,一调工资,一个人当饶金苟他们好几个。台上真正出力流汗的却是年轻演员。年轻人不服气,就发牢骚,骂自己没有投生到一个好人家,要不何至于在小尉团受气。
饶金苟只有听的份,他晓得自己的斤两。说到祖上,他忽然记起在公公那里翻到过一个红袖标,颜色已经发白,上面有个墨划的五角星。
众人不信:
“你公公要是老革命,会捋几十年牛尾巴?”
袖标是确确实实的。饶金苟争辩,那又怎么样呢?扫厕所的也戴袖标呢。众人哄笑说。
饶金苟却认了真,请假回去了一趟。公公根本就不承认袖标的事。他回头求教孙宝环。孙宝环逗他:“给县里写封信,求他们调查调查。你公公进山以前,或许真有些来头呢。”
信真的写了,发出去好久,没有回音。饶金苟跑去问,人家说根本没有收到信。知道饶金苟为当“高干子弟”奋斗,全团出谋划策:“再往省里写。省里不理,就往中央写。老革命,他们能不管么!”
一个个义愤填膺,就是想看热闹。喊饶金苟不再喊“饶金苟”,喊“高干子弟”。
饶金苟在剧团里是笑料,在镇上却有捧场的:一个是小吃铺的长生;一个是街头诗人陶东篱。
长 生
影剧院的人说,镇上只要有百十个长生这样的观众,何愁发不出工资。
只要影剧院卖票,长生从未空过一次,即便连续几天放的是同一部片子、演的是同一出戏。而且每次都买两张票,又都只有他一个人来。长生跟电影无缘,开映不到十分钟,便鼾声大作,震惊四邻。但喜欢看县剧团的戏,又主要是喜欢看饶金苟翻跟斗。
长生去影剧院是因为孤单。
快过年了,镇上好事的后生忽然发高烧,要在正月里舞龙。舞龙是“英雄会”。大年初二初三到元宵十五,一条龙五珠十三节,配上花灯、排灯、锣鼓班,文、武班,不下三四百人的队伍,左下水,右兜水,九龙上顶,翻江倒海,浩浩荡荡,一游几十里,通宵达旦。这样的舞龙差不多断了二十年,成了陈年古话。而今,这帮人的骨头又作起酥来了。
长生当年是锣鼓班的马锣:
马家伢子开了手,
大阵伢子闹球球;
大的跟在后头闹,
细的闹得没有头。
马锣也就是乐队指挥。当初长生凭一个巴掌大的铜锣,在镇上风头十足。前有灯彩龙舞,后有文戏武打,锣鼓本无足道。但是有了他,那就不一样。他咧着厚嘴唇,露出一口白牙,时不时把亮锃锃的马锣甩到半天云,叫你仰脸看得眼发花,还没有弄清怎么回事,马锣又回到他手中,“当当”两下忽又上了天。周而复始,从不塌把。几十人的锣鼓班,给他调理得有板有眼,方寸不乱。尽是“八哥洗澡”、“水牛擦痒”、“水底鱼”一类寻常听不到的锣鼓点子。
这之前,长生曾经领着一班人下浔阳城置办锣鼓。一伙土头土脑的乡镇后生在城里的大铺面七挑八拣,店老板很看不起,嗤笑道:
“几个是哪里的名角班子?打得几套点子呢?”
“几套?”
长生鼓起眼睛:
“你听过的点子,只管报来就是。”
说完翻翻眼,回头去挑他的锣鼓。
“这么大口气!那我倒想见识见识。真有本事,一套锣鼓送把你们,我要皱一下眉毛,你们把我的招牌倒挂。”
长生上下看看老板:
“说话算数?”
“怎么不算数!不过,打不出怎么办?”
“我们送你一套锣鼓钱。”
“那好!列位作证。”
店堂里的人已是里三层,外三层。
一套一套点子打过,老板拱手作揖:
“没有二话,这套锣鼓归你们了。”
出乎所有人意料,长生放下锣,也向老板一拱手:”
“新年关头,图个吉庆,怎么就当真了呢?”
虽说丢了一份送到手的财喜,但在大码头为镇上赚了面子。回来,人人眼馋的“蚌壳精”下了最后的决心回绝了追她追得要死要活的“吕仙人”,嫁了长生。
现在又要舞龙了,长生竖起耳朵听着店堂里的动静,听得出神,把炒肉片烧成了糊锅巴,把食碱当成了味精。
但是,没有人记得长生,好像镇上从来就没有过他这么个人。他只能独自发狠:操!没有我,你们搞个鸟。到时候八抬轿子来抬,老子也不去!
没有长生,一条龙照样惊天动地。
长生也就跟镇上人绝了交。在店里,眼睁睁地看他用手掌擦完鼻涕就揉面。要是有人提醒,他会白那个人一眼,并不作声。等下鼻涕又出来,他用两个指头捏一把,随便往后一甩,算是略有改进。鼻涕碰巧甩劲顾客的餐桌上,甚至碗里,有人惊叫,他会抓起刀往案板上一拍:“擦又不行,甩掉又不行,不让我活了?怕腌躜莫来!”
如同张翼德喝断长坂桥,四下里马上鸦雀无声。
天黑不久,小吃铺旁边的那幢小矮房里,就会传出长生粗声大气的、舌头僵硬的叫喊:
“快上床!”
叫得一条街都听得见。
“畜牲!”
别人只好啐唾沫。
他老是发酒疯。逼着老婆给他唱戏。一手勾着老婆的下巴:“唱呀唱呀,妖精!”忽然又一掌推开她。“唱黑戏!放毒!呸!”
他虐待老婆的理由是老婆给他生了一个女儿:“姐已、狐狸精、扫帚星!害得老子断子绝孙!老子前世欠了你的吗?给老子生个讨债的来!”他揪住老婆的头发,在地上拖来拖去。
满街的人,都挤到他门前来,看得他心发虚:
“看什么看?老子管教老婆,跟你们有什么相干?老子独占花魁,你们眼红?站开些!吕洞宾都斗我不过,你们?癞蛤蟆想吃天鹅肉。不走?你们只管拿去,横直她老了,老子不要了,呸!”他对着人群猛啐一口,把揪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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