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 -> 2005年第7期

上街头,下街头

作者:陈世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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镇上十几年如一日的为人。十几年来,他们蜷在曾经是他们的祖屋的柴禾间里,无声无息。洪艺兵母亲从来都是见人矮三分。洪艺兵上高中的时候母亲死了,留给他的最大遗产就是这份做人的小心周到。
  却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惹出这样的杀身大祸:
  老冷又弄到一笔维修费,把站里上上下下整理了一遍,今天下午,各人搬回了各自的办公室,集中来搬会议室。洪艺兵本来在摆桌子椅子,见到会议室门外几个人吃力地抬着领袖半身塑像进不来——领袖塑像很高,肩部以上被门头挡着,他赶紧丢落手上的事跑过去,一面全力托着塑像,一面连声喊着“放倒放倒”,让大家把塑像仰起,平躺着抬进来。等他忽然意识到什么,一切已经晚了,所有人都静静地看定他,他听得见自己的也听得见各个人的心跳。通身的热汗刹那间冰冷,冷得彻骨。
  “放倒”是沙河镇的土话,翻译成普通话就是“打倒”。
  打破静默的是安老师,他站在塑像后面,两只手扶着塑像的肩膀,说:“对对,放平。”
  大家跟着一阵七手八脚的忙乱,再不看洪艺兵。
  洪艺兵住在顶层上面的阁楼,是老冷让他从柴禾间搬上来的,柴禾间改成了食堂的厨房。每回罗姨喊开饭,他总是最早一个响应,不只是因为饿,更多的是因为服从的习惯。但是现在他无动于衷。认罪书写了一桌子,连他自己都觉得怎样“认罪”都无法宽大。便站起来,推开阁楼窗户,随近夜刮骨的风吹着,看看积着雪的远处的山,看看萧瑟灰暗的村野,看看瓦檐下地缝似的镇街,六神无主。
  世上什么药都有,就是没有后悔药。当时何必要跑去呢?跑去就跑去了,又何必要多嘴呢?多嘴又怎样不会像安老师那样讲“放平”呢?老冷今日不追究,不等于明日不追究;别人今日不做声,不等于明日不会做声。就是这些人放过了他,郑书记也绝对不会放过他。抬塑像的时候,偏偏郑晶晶也在。单位上有一个人犯下滔天大罪,她会不告诉老子?郑书记这个人很厉害,看他的时候眼睛就像刀子。他有过好几次转正的机会,就是郑书记不肯批准。
  罪肯定是死罪,就是不死也要塌层皮。莫说他这种出身,隔壁小吃铺的长生几代贫农,那年就是因为糊里糊涂喊错了口号给弄得七死八活,好歹捡回一条命。与其麻烦别人,不如自己解决。本来也是自找的。
  好在这世上他也没有什么留恋的了。他暗里喜欢县尉团拉手风琴的周燕。周燕的母亲在城里离婚,带着周燕到镇上来,嫁了县中学的一个老师。周燕拉手风琴就是这个继父教会的,她也就因为这个特长进了县剧团。她在整个沙河镇是长得最惹眼的一个。她启己总是不声不响,一个人安安静静拉琴。进县剧团之前,她跟母亲和继父住在一起,跟文化站紧挨着,只隔一层板壁,洪艺兵落脚的办公室那一边,正好是周燕睡觉的屋子。周燕的继父就经常在那里教她拉琴。忽然有一天,洪艺兵听出隔壁的响动有些异样:琴声停了,然后是静默,然后是周燕很细很轻的挣扎声。好多年过去,这声音一直常像刀子一样割他,使他一旦想起,就立刻浑身冰冷。周燕那一年刚进初中,还不满十四岁,她的继父差不多五十岁了。在那之后不久,周燕的母亲又一次离婚。她们搬到镇外,租了一间农民的房子。镇上人都说周燕的母亲不好,好女人不会把结婚当菜园子,想进就进,想出就出。这次婚变的真正原因只有四个人最清楚,其中一个就是洪艺兵。洪艺兵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那天听到的声音。他跟她们共守一个秘密,又都被人看不起,这让他有了一种对她们的说不清道不白的亲近。但也就只是这种暗中的感觉,多一点他也不敢妄想。她们一点也不知道,她们也根本就不需要他的好意。
  郑晶晶没有敲门,一阵风就扑进来了。背靠着反身关上的阁楼门,蓬头散发,手上搂着一堆衣服,不知是冷得还是吓得,脸色煞白,直打哆嗦。
  洪艺兵。回头看见差不多光着的郑晶晶,差一点晕过去。
  郑晶晶做着很凶恶的怪像,伸出一根指头,不准他乱说乱动。
  门外传来楼板下的动静:先是含棍不清的说话声,脚步声,老旧的木楼梯的“空哐”声,越来越响,越来越响。然后在一个平面上停下来,盘桓着,盘桓着,似乎永远不想消失。终于又移动起来,这回是挨着墙壁往下掉,越来越小,越来越小,直到听不见。
  郑晶晶拍拍胸口,长出了口气,忽然对洪艺兵说:
  “看什么看,转过身去!”
  洪艺兵再转身的时候,郑晶晶已经穿戴得头齐脚齐,又神气活现了,正在看他的认罪书:
  “认罪?认什么罪?”
  “晶晶,”洪艺兵死死盯着郑晶晶的脸,“求你个事。”
  “说吧”
  “下午的事……”
  “下午有什么事?”
  “我说错了话……”
  “说错了什么话?”
  郑晶晶一直在看洪艺兵的认罪书:
  “你是说‘放倒’吗?我怎么没听见?”
  “你听见的是什么?”
  “我?记不清了,好像是‘放平’。”
  “什么‘好像’,就是‘放平’。”
  老冷陪郑书记审查了条子给县委会议室画的那幅已经完成“正准备送出”的画,然后跟条子一起送郑书记下了楼,看着郑书记的背影在大雪里模糊,赶紧回屋,重又爬上阁楼。安老师的电。话说的是两件事:一,请示老冷,有没有可能,设法给那个作者搞个“农转非”指标,如果有,他这次是不是就给他们一个许诺?二,他忽然记起来,下午搬完领袖像之后,洪艺兵的脸色很难看,千万莫又出事!
  “我真说的是‘放平’?”
  洪艺兵眼睛睁得跟牛眼一样,看看老冷,又看看郑晶晶。
  “我听的是。”老冷肯定地说。
  “我听的也是。”
  郑晶晶是女孩子,习惯干净,顺手就把桌上乱纷纷的字纸一张张收拢。老冷又把那叠纸从她手上接过来,一把一把地扯烂,走到阁楼窗户那儿,一扬手撒出去。
 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,碎纸卷了进去,立刻就看不分明。
  这顿夜饭吃得比往常已经晚了许多,除安老师出差之外,人都来齐了,老胡还是迟迟没有出现,一个人在磨磨蹭蹭地拨弄火盆:冬天每天下班之前,他都要把各个办公室的火盆没有烧透的炭埋进炭灰,口里说是小心火烛和二天生火方便,其实是心疼那点没有烧透的炭。
  站里最喜欢戳驾老胡的是条子:老胡啊,守财奴!
  “守财奴?老胡会过日子。”
  听到对老胡的议论,罗姨就会挺身而出。
  “会过日子?那你跟他过!”
  众人起哄。
  没有想到刚进食堂的老胡竟鼻头发红,结巴起来:“瞎扯什么,瞎扯什么!”罗姨也低了头,扭转身子佯装没有听见。
  老冷和安老师已经在私下撮合两个做老伴,两个都中意。
  罗姨喊吃饭,老胡总是最后一个进食堂。大家都说是故意的。又说,罗姨哪里是喊我们,她喊的是老胡,是“叫春”。
  
  二 意 外
  
  饶金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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