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 -> 2005年第7期
上街头,下街头
作者:陈世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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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人来。长生跟电影无缘,开映不到十分钟,便鼾声大作,震惊四邻。但喜欢看县剧团的戏,又主要是喜欢看饶金苟翻跟斗。
长生去影剧院是因为孤单。
快过年了,镇上好事的后生忽然发高烧,要在正月里舞龙。舞龙是“英雄会”。大年初二初三到元宵十五,一条龙五珠十三节,配上花灯、排灯、锣鼓班,文、武班,不下三四百人的队伍,左下水,右兜水,九龙上顶,翻江倒海,浩浩荡荡,一游几十里,通宵达旦。这样的舞龙差不多断了二十年,成了陈年古话。而今,这帮人的骨头又作起酥来了。
长生当年是锣鼓班的马锣:
马家伢子开了手,
大阵伢子闹球球;
大的跟在后头闹,
细的闹得没有头。
马锣也就是乐队指挥。当初长生凭一个巴掌大的铜锣,在镇上风头十足。前有灯彩龙舞,后有文戏武打,锣鼓本无足道。但是有了他,那就不一样。他咧着厚嘴唇,露出一口白牙,时不时把亮锃锃的马锣甩到半天云,叫你仰脸看得眼发花,还没有弄清怎么回事,马锣又回到他手中,“当当”两下忽又上了天。周而复始,从不塌把。几十人的锣鼓班,给他调理得有板有眼,方寸不乱。尽是“八哥洗澡”、“水牛擦痒”、“水底鱼”一类寻常听不到的锣鼓点子。
这之前,长生曾经领着一班人下浔阳城置办锣鼓。一伙土头土脑的乡镇后生在城里的大铺面七挑八拣,店老板很看不起,嗤笑道:
“几个是哪里的名角班子?打得几套点子呢?”
“几套?”
长生鼓起眼睛:
“你听过的点子,只管报来就是。”
说完翻翻眼,回头去挑他的锣鼓。
“这么大口气!那我倒想见识见识。真有本事,一套锣鼓送把你们,我要皱一下眉毛,你们把我的招牌倒挂。”
长生上下看看老板:
“说话算数?”
“怎么不算数!不过,打不出怎么办?”
“我们送你一套锣鼓钱。”
“那好!列位作证。”
店堂里的人已是里三层,外三层。
一套一套点子打过,老板拱手作揖:
“没有二话,这套锣鼓归你们了。”
出乎所有人意料,长生放下锣,也向老板一拱手:”
“新年关头,图个吉庆,怎么就当真了呢?”
虽说丢了一份送到手的财喜,但在大码头为镇上赚了面子。回来,人人眼馋的“蚌壳精”下了最后的决心回绝了追她追得要死要活的“吕仙人”,嫁了长生。
现在又要舞龙了,长生竖起耳朵听着店堂里的动静,听得出神,把炒肉片烧成了糊锅巴,把食碱当成了味精。
但是,没有人记得长生,好像镇上从来就没有过他这么个人。他只能独自发狠:操!没有我,你们搞个鸟。到时候八抬轿子来抬,老子也不去!
没有长生,一条龙照样惊天动地。
长生也就跟镇上人绝了交。在店里,眼睁睁地看他用手掌擦完鼻涕就揉面。要是有人提醒,他会白那个人一眼,并不作声。等下鼻涕又出来,他用两个指头捏一把,随便往后一甩,算是略有改进。鼻涕碰巧甩劲顾客的餐桌上,甚至碗里,有人惊叫,他会抓起刀往案板上一拍:“擦又不行,甩掉又不行,不让我活了?怕腌躜莫来!”
如同张翼德喝断长坂桥,四下里马上鸦雀无声。
天黑不久,小吃铺旁边的那幢小矮房里,就会传出长生粗声大气的、舌头僵硬的叫喊:
“快上床!”
叫得一条街都听得见。
“畜牲!”
别人只好啐唾沫。
他老是发酒疯。逼着老婆给他唱戏。一手勾着老婆的下巴:“唱呀唱呀,妖精!”忽然又一掌推开她。“唱黑戏!放毒!呸!”
他虐待老婆的理由是老婆给他生了一个女儿:“姐已、狐狸精、扫帚星!害得老子断子绝孙!老子前世欠了你的吗?给老子生个讨债的来!”他揪住老婆的头发,在地上拖来拖去。
满街的人,都挤到他门前来,看得他心发虚:
“看什么看?老子管教老婆,跟你们有什么相干?老子独占花魁,你们眼红?站开些!吕洞宾都斗我不过,你们?癞蛤蟆想吃天鹅肉。不走?你们只管拿去,横直她老了,老子不要了,呸!”他对着人群猛啐一口,把揪老婆头发的手一甩,踉踉跄跄地走进里屋。然后响起他砰然倒地的声音。
长生老婆没拖几年就死了。女儿躲到外婆屋里再也不肯回镇上来,以后就在那里嫁了人。每年清明,镇上都有人会在上祖坟的时候顺便在长生老婆坟上压几张纸钱,到底是许多人动过心的“蚌壳精”。
夜里睡不着,长生会抓着头发,立在坟一样的屋子里发呆,清清楚楚地记起自己头回打老婆:
半夜里忽然被一伙人从床上揪到街上,在他头上挂起一块“反革命”黑牌,一边敲生了绿斑的马锣,一边不住口地喊“罪谅万死”,整整游了三天街。就像那年从浔阳城回来一个样。
白天镇上开大会,别人已经在喊“打倒”。这个“打倒”那个了,他还在糊里糊涂地喊“就是好、就是好”。这就成了“反革命”。后来搞清了,是那个“吕仙人”作的怪。隔了这么多年,彼此都早已生儿育女了,“吕仙人”都是食品站站长了,还没有忘掉旧情旧恨。
游街回来,长生已是血肉模糊,三分像人七分像鬼。苏醒后一眼看见坐在床沿抽抽答答的老婆,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无名怒火,挣扎起来,一掌把老婆推到床下:
“都是你这个蚌壳精!”
猪狗不如啊!
镇上正月那场龙灯闹过之后,长生有了一个怪癖,就是只要影剧院开门,他就去买票。镇上有人猜他一是为凑闹热,不管有没有人,座位总在那里。另外,两张票,有一张怕是为死了多年的老婆买的。于心不安么。
长生看了几回县剧团的戏,觉得饶金苟演戏的那股绝劲跟自己有几分相像,跟斗翻一个是一个,从不短斤少两。不像演鸠山和李铁梅的,还没有走出台口就勾肩搭背。饶金苟对镇上的旧事不感兴趣,只对长生的锣鼓点子入迷,团里没有一个比得上的,这样的人不在剧团的乐队,真是天不长眼。两个人竟交上了朋友。
因为长生,饶金苟又认识了陶东篱。
陶东篱
陶东篱每天在小吃铺旁边的长途车站等车的棚子里摆书摊。因为棚子挤,有人把书拿到棚外的树阴或是桥洞去看,陶东篱从不制止。随人把书拿走、送来,往他身边的竹筒丢钱。有些生客在还书和丢钱的时候,希望他看一眼,以证实自己的清白,他只是“唔唔”地哼两声,并不抬头。
陶东篱是镇外陶家湾放牛的,却喜欢镇上。每天把吃饱了草的牛系在镇外的树上,自己就到镇街上来。
他的头微微偏着,眼睛眯成一条缝,红通通的鼻子又大又尖。两个肩膀一高一低,走路的时候,低的在前,高的在后,微微偏着的头就在倾斜的肩膀上不停地摆动,仿佛是永远笑容可掬地在向人们致敬。只要他一来,立刻就会有许多伢子从各个门洞和角落里,苍蝇一样围上去。开始,不远不近地跟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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