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 -> 2005年第7期

上街头,下街头

作者:陈世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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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伢儿大了,老屋不够住,要加间屋。想托你在镇上设法买点便宜砖瓦,拆旧房子的也要得。”
  “没有问题。”条子连忙说。
  “那就好。”疤子走向靠墙的几幅画,“听说你很出名了。”
  “有什么看头,瞎涂的。”条子忽然谨慎起来。
  文化站那年要一个美工,就在画领袖像的几个红卫兵里选。实际就是在条子和疤子中选一个。那帮伢子中。除了他们两个捏画笔,其他都是打下手的。画到交稿那天的天亮前,一帮人都熬不过瞌困横七竖八地在架子下困死了。
  天亮时候的光线痒痒地照到脸上。
  条子看见疤子正从架子上下来,昨天夜里来不及画完的部分现在已经完成了。
  疤子后来对来验收的人说画是条子最后完成的。怕条子不过意,又说:
  “你留下来吧。你画画比我有出场。我比你有力气,做田能搞到饭吃。”
  结果是疤子回乡,条子留在文化站。
  “早晓得你心思不在画上,当初还不如我留下来。”
  疤子叹了口气。
  疤子不肯吃夜饭,执意走了。条子在画架前坐下来,斜斜地眯着画架上的那张白纸,他想,还是应该从基本功练起。
  条子有事没事就开始画站里的人:劳碌快活的罗姨;一团和气的老冷;俊朗严肃的安老师;总跟人过不去的老胡;过街老鼠似的洪艺兵。有一次,偷偷画了趾高气扬的郑晶晶,没有想到给郑晶晶发现了,竟老半天看着他,两眼发直。
  郑晶晶真的成了条子的专职模特。一有空,两个人就关上条子的房门,躲在里面,一磨蹭就是老半天。站里个个都睁只眼闭只眼,只瞒过了郑书记两口子。郑书记老婆有一回在床头翻到郑晶晶的画像,猜疑起来,问女儿,女儿说:“关你什么事!”郑书记是领导,了解下情是工作,经常在下班前后突然出现在站里。每次他来,就有人赶紧上楼通风报信,郑晶晶就赶紧躲到顶层上面的阁楼里。郑书记晓得那是洪艺兵住的地方,从不过问。洪艺兵根本就没有被嫌疑的资格。
  郑书记一头撞进门来的时候,大家都不奇怪,只是有些措手不及,因为心思都在安老师那里。
  “还在开会?”
  郑书记一边跺脚,拍着身上的雪,一边眼睛闪闪地睃着屋里。
  “就散就散。”
  老冷中断跟安老师钓通话,含含糊糊地说着,指指自己起身接电话后空出的椅子,表示让座。论算起来他的资格比郑书记老。
  我来找条子,”
  郑书记说着,直接就往楼梯那边走,“他上次答应给县委会议室画幅画,我来看画好了没有。”
  “这还用亲自来?打个电话不就行了。”
  老冷说:
  “我陪你上去。”
  又仰面对楼上喊:
  “条子,郑书记来看你了!”
  
  洪艺兵
  
  沙河街镇两条平行的窄窄的街屋,沿着沙河的一边河岸蜿蜒。街很窄,从高处往下看,是一条缝;抬起头,是一线天。路面中间是青石条,便于独轮推车,两进是卵石,以外是流水潺潺的明渠。先前的店铺脸面,年深月久的老字号清晰可辨。许多人家的中堂上,还保留着字迹斑驳的“不求金玉贵但愿儿孙贤”之类木刻对联。即便有日头的日子,街市也总是阴凉着。参差错落又浑然一体的青瓦灰墙之间,流贯的是产片悠然韵致。因为是南北向,东晒西晒都照不进,不到正午,街上就莫想见阳光。细雨天气,长街若一弯蒙蒙轻烟。弦索之响似有若无,蜿蜒曲折之间,偶尔花伞一现,便有了丝丝缕缕的芳馨,令人疑在一个遥遥的旧梦。
  只有县文化站这幢楼,高出了镇上所有的屋子,站在顶层,可以俯视全镇,这才能整天见到在镇上的屋瓦上、镇外的河上和田地上纵情撒野的阳光。论说起来,这幢楼跟站里打杂的洪艺兵关系最直接:他老娘的娘家是山里的大户,在镇上开了最显摆的一家店铺。土改时候他们划了工商业兼地主,这幢楼就归了公。镇政府、县政府都先后在里面挤过。后来它们各自盖了办公楼,就把这里交给了文化站。这来历洪艺兵自己从来没有讲过,别人偶尔提起,一旦给他听到,他马上就会脸色发白,连声说“罪过罪过”。大家笑道:“你有什么罪过,又不是你的屋。”洪艺兵稍稍松口气,说;“对对,是剥削阶级的老窝,是魔窟!”大家笑得更厉害了:“哪有你讲的那么可怕,这么好的楼!”
  楼其实说不上什么“好”,早老朽了。只是地方选得好:穿堂而过,后门临河。楼与河之间是一力小院,藏在一片森然的古樟环抱冲,古樟或如驼背老者,或如伏地卧龙,或连理耸立,或华盖蔽日。有宽宽长长的青石台阶浅浅伸到河水里,上面是桶粗的樟树枝干,拱门似的弯过。弯曲清澈的河上,人字形木桥迤逦横过,对岸良田美畴,青山葱翠。而今,所有这些,都被茫茫大雪盖住了。
  洪艺兵先前叫洪一鸣,现在的名字是“文革”开始改的,为了谐“红色文艺兵”的音。他给入的感觉是一只弹簧,总在长长短短、高商低低地伸缩。有时近视眼镜被水汽蒙住,只要见到人影,他就点头哈腰微笑,即便是寻个正在破口骂街的泼妇,他也照样恭恭敬敬。跟人说话,不管对方说什么,听清没听清。他的回答永远是“是的是的……”有人问路,或打听事,他也是只顾“是的是的……”别人以为他敷衍,不高兴。他一旦发觉,大惊失色,连连顿足捶胸,搞得对方不知所措。他主动开口的时候很少。一旦开口,往往是检讨,又往往过分。不小心碰翻了半瓶广告颜料,他马上就连说:“浪费有罪,罪该万死,死无葬身之地,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……”说得声咽气绝,直到别人反过来劝他,再三说明打翻了半瓶广告颜料绝不算犯罪,更不该死一万次,革命领导和革命群众完全可以谅解,他才逐渐平静,别人也于是安生。在站里从端茶倒水、扫地抹灰,到刻蜡纸写标语,他样样都做。平日,不管谁喊他做事,也不管做什么事,做得了做不了,他没有不答应的。修锁、伞、钟表,补套鞋、皮鞋……有求必应。哪怕你甩块尿布给他,他也会马上就洗,决不迟疑。做了,总是他感激人家;若是觉得人家有可能不满意,就坐立不安。有伺安老师请他修一只半导体,因为缺零件耽搁了几天,他一见安老师就说“做了对不住你的事”,安老师自己倒忘了,问“什么事”,他沉痛说“半导体哟,到现在还没有弄好,害你一个星期听不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声音了。”“毛主席去年就逝世了。”安老师有点哭笑不得,他愕一下又没头没脑说,“是红色电波,红色电波。”
  洪艺兵是个临时工,一直没法转正。原因是他出身不明不白。他没有老子,跟着母亲过。母亲小时候随开店铺的大人在镇上念中学,有一回学校组织进城远足,被一个城里人拐跑,一去没有音讯,土改时忽然带回一个上十岁的儿子。问她的男人,说是死了,再没有二话。不好回山里的娘家,便留在镇上给人洗衣浆衫。关于洪艺兵老子,传说是伪官吏,逃跑时带着小老婆去了台湾。尽管如此,有关部门经过反复讨论、研究,还是让洪艺兵进了文化站。这主要因为他们母子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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