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 -> 2005年第7期
上街头,下街头
作者:陈世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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要想讨郑晶晶做老婆,起码先做成省里的画家。
只要接到举行全省和全国画展通知,条子就会去缠安老师。“我需要你的文学想象,”他说,“在所有的艺术形式中,文学同绘画的血缘是最近的。”他把安老师拉进他的美工室,在一大堆颜料瓶、桶和夹着臭袜子的纸捆,中间坐下,腌萝卜干就白开水,开始岖心沥血的构思。然后就一连几天关在垃圾。箱样的屋里,眼睛斜斜地眯起,凝视着画布,拿画笔的手微微抖着,在空牛画着看不见的线条,突然扑向画布。一边画,一边跺脚,挥手,翘起下巴,抿紧嘴唇,“唔唔”地哼。据说大画家都是这样哼的。
每经过这么一次,条子就像大病了一场,刀削似的越来越细,头发乱得像鸡窝,衣服沾满了厚厚的油彩。众人提醒他,小心不要让人把他本人当作了西方资产阶级颓废节术的代表作。这样努力的结果,居然参加了一次专区画展。那幅画的标题是《护苗》,构思是安老师的:一位老贫农在手把手教一个知青给小树苗浇水——水都浇在根。寓意是老贫农从根本上对知青进行再教育。画所以入选,就是靠的这寓意。这样的画画多了,连条子自己却觉得寡淡无味。
条子出名是因为“红海洋”,当时他是镇中的红卫兵,带着一帮战友在镇上画出了三层楼高的领袖像。这使他免去了接受“再教育”。
条子的画室而今是个作坊。只要做完站里交代的事,就做在外面接来的业务,画广告,写招牌,布置橱窗,装潢门面。而今做这脚事,虽然没有外快,总还能隔三差五混口油水润润肠子,跟干部们“口里没有味,开个现场会”是一样的。
条子的自尊心本来极强,但现在遇到对方负责人一面拗着椅腿,一面慢慢呷茶,眼睛越过茶杯俯视他,也会垂着手,憨憨地笑迎人家的脸。
“就是一泡屎也要吃下去,”每次事后,他都说,“计较什么,要紧的是油水。”
技术上他又总是快人一步。别人不惜工本把字画裱得崭新发亮的时候,他已经晓得用茶水漂宣纸,用县剧团的烂戏袍当绫子,把自己的笔墨搞得像古字画,许多从大城市到乡镇来淘古董的行家都给他骗过。
“我们绘画就像鸟儿啼鸣。”
条子说这是一个外国画家的名言。他的条子脸一天天宽阔光滑起来,不再操心什么鸟省展国展。安老师偶尔问他:不想当大画家了?他说:“当了又怎样?省里那些留过洋的不也为一块商店橱窗争得你死我活?”
有一天,一个乡下人走进条子的画室。条子瞪了半天才一下跳起来:
“疤子!”
大热天,疤子衬衣上所有的扣子都紧扣着,领口紧箍着粗壮的脖子,裤子又肥又短。
“看你一身土。”
“搭拖拉机来的。”
“进城来办事?”
“伢儿大了,老屋不够住,要加间屋。想托你在镇上设法买点便宜砖瓦,拆旧房子的也要得。”
“没有问题。”条子连忙说。
“那就好。”疤子走向靠墙的几幅画,“听说你很出名了。”
“有什么看头,瞎涂的。”条子忽然谨慎起来。
文化站那年要一个美工,就在画领袖像的几个红卫兵里选。实际就是在条子和疤子中选一个。那帮伢子中。除了他们两个捏画笔,其他都是打下手的。画到交稿那天的天亮前,一帮人都熬不过瞌困横七竖八地在架子下困死了。
天亮时候的光线痒痒地照到脸上。
条子看见疤子正从架子上下来,昨天夜里来不及画完的部分现在已经完成了。
疤子后来对来验收的人说画是条子最后完成的。怕条子不过意,又说:
“你留下来吧。你画画比我有出场。我比你有力气,做田能搞到饭吃。”
结果是疤子回乡,条子留在文化站。
“早晓得你心思不在画上,当初还不如我留下来。”
疤子叹了口气。
疤子不肯吃夜饭,执意走了。条子在画架前坐下来,斜斜地眯着画架上的那张白纸,他想,还是应该从基本功练起。
条子有事没事就开始画站里的人:劳碌快活的罗姨;一团和气的老冷;俊朗严肃的安老师;总跟人过不去的老胡;过街老鼠似的洪艺兵。有一次,偷偷画了趾高气扬的郑晶晶,没有想到给郑晶晶发现了,竟老半天看着他,两眼发直。
郑晶晶真的成了条子的专职模特。一有空,两个人就关上条子的房门,躲在里面,一磨蹭就是老半天。站里个个都睁只眼闭只眼,只瞒过了郑书记两口子。郑书记老婆有一回在床头翻到郑晶晶的画像,猜疑起来,问女儿,女儿说:“关你什么事!”郑书记是领导,了解下情是工作,经常在下班前后突然出现在站里。每次他来,就有人赶紧上楼通风报信,郑晶晶就赶紧躲到顶层上面的阁楼里。郑书记晓得那是洪艺兵住的地方,从不过问。洪艺兵根本就没有被嫌疑的资格。
郑书记一头撞进门来的时候,大家都不奇怪,只是有些措手不及,因为心思都在安老师那里。
“还在开会?”
郑书记一边跺脚,拍着身上的雪,一边眼睛闪闪地睃着屋里。
“就散就散。”
老冷中断跟安老师钓通话,含含糊糊地说着,指指自己起身接电话后空出的椅子,表示让座。论算起来他的资格比郑书记老。
我来找条子,”
郑书记说着,直接就往楼梯那边走,“他上次答应给县委会议室画幅画,我来看画好了没有。”
“这还用亲自来?打个电话不就行了。”
老冷说:
“我陪你上去。”
又仰面对楼上喊:
“条子,郑书记来看你了!”
洪艺兵
沙河街镇两条平行的窄窄的街屋,沿着沙河的一边河岸蜿蜒。街很窄,从高处往下看,是一条缝;抬起头,是一线天。路面中间是青石条,便于独轮推车,两进是卵石,以外是流水潺潺的明渠。先前的店铺脸面,年深月久的老字号清晰可辨。许多人家的中堂上,还保留着字迹斑驳的“不求金玉贵但愿儿孙贤”之类木刻对联。即便有日头的日子,街市也总是阴凉着。参差错落又浑然一体的青瓦灰墙之间,流贯的是产片悠然韵致。因为是南北向,东晒西晒都照不进,不到正午,街上就莫想见阳光。细雨天气,长街若一弯蒙蒙轻烟。弦索之响似有若无,蜿蜒曲折之间,偶尔花伞一现,便有了丝丝缕缕的芳馨,令人疑在一个遥遥的旧梦。
只有县文化站这幢楼,高出了镇上所有的屋子,站在顶层,可以俯视全镇,这才能整天见到在镇上的屋瓦上、镇外的河上和田地上纵情撒野的阳光。论说起来,这幢楼跟站里打杂的洪艺兵关系最直接:他老娘的娘家是山里的大户,在镇上开了最显摆的一家店铺。土改时候他们划了工商业兼地主,这幢楼就归了公。镇政府、县政府都先后在里面挤过。后来它们各自盖了办公楼,就把这里交给了文化站。这来历洪艺兵自己从来没有讲过,别人偶尔提起,一旦给他听到,他马上就会脸色发白,连声说“罪过罪过”。大家笑道:“你有什么罪过,又不是你的屋。”洪艺兵稍稍松口气,说;“对对,是剥削阶级的老窝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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