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 -> 2005年第7期

上街头,下街头

作者:陈世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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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后面,拍手,怪叫,进而接近他,用草棍和树枝敲打他。等他身上被触痛了,突然狐疑地回转身来,伢子们便又“嗡”地四散逃遁。忽然明白的陶东篱便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,头就摆得更厉害,更惹人开心。
  镇上人都认得他:
  “上街了啊,陶东篱!”
  大人们一面打招呼,一面赶他身后苍蝇,似的伢子。大家晓得,他那副怪样,是小儿麻痹落下的。老子死得早,老娘是青光眼,靠“五保户”救济过日子。生产队供陶东篱一直念到初中,因为连年欠收,不得不让他放牛。陶东篱原来的大名叫陶牛儿,“东篱”的来处是“采菊东篱下”,陶家湾人向来说自己是陶渊明后人。
  他却扫了大家的兴。
  有一回他竟爬上副食店的柜台,手拼命往货架伸,刚要抓住什么,店里忽然响起喊声:
  “捉贼!”
  摔在地上的陶东篱艰难地翻过身坐起,环顾着围过采的人。脸上依然是那种笑容可掬的表情,只是嘴唇乱抖:
  “我不是偷……”
  “当场捉住了,还赖。”
  “不是偷!不是偷!”陶东篱忽然举起两个拳头,拼命地敲自己的脑壳,又忽然弓起屁股,一直爬进柜台,从地上抓起一本杂志,举起来:
  “我要的是书、书!”
  这是一本文学杂志,已经黄得发黑,是商店从废品收购站买来当包装纸的。他爬在柜台上的时候已经把这本杂志抓到了手,给惊吓掉了。
  货架上的零钱箱就在包装纸边上。鬼相信他会为一本烂杂志做贼。
  陶东篱看看根本没人相信,把高高举在手里的旧杂志用力掼到地下,两只手抖抖索索地从身上摸出一卷纸:
  “你们看!”
  什么纸都有:香烟盒、单位便笺、撕成了小块的标语。纸的反面,居然都歪歪扭扭写着——诗和词:五绝、七律、沁园春、念奴娇、清平乐……一笔一画极为吃力。居然有这样的句子:
  “空有书千卷,谁人怜?”
  “都是你写的?”
  那回,长生也在:
  “你真有书千卷么?”
  陶东篙笑了:
  “快,快有了。”
  他一旦笑,样子就很狰狞。
  “跟我走。”长生说。
  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他们走,没人敢惹长生。
  陶东篱的书多了,放的牛却少了。生产队给他放的牛,从三条减到二条,又从二条减到一条。也难怪,再肥的牛只要一到他手上,没有几天就屁股上也会长角。实行责任制,他放钓最后一条牛也交把别的专业户了。长生说,不是有书千卷么,到镇上来摆书摊!
  书摊占了个好地方,加上随和,每天的收入很可以,强过长生。收了工就常常两个人关起门喝酒。后来又多了个饶金苟。三个人,一个背书,—个唱戏,一个说锣鼓点子过瘾,穷快活强压住心里的郁闷:饶金苟想出头;长生想在戏班子里打锣;陶东篱的心最大,想进文化站做陶渊明再世。
  两个人笑他:
  “当了陶渊明又怎样?夜里熬得油干灯尽,赚的钱也不够书摊的一半啊。”
  “钱,钱,钱!”
  喝醉了的陶东篱头抬起脚,踢翻了装钱的竹筒,零钱滚了满地:
  “老子明无不摆摊了!”
  
  周 燕
  
  哪个也没有想到,饶金苟的公公真的是老革命!”
  省里派了一个专门的调查组下来,弄清了饶金苟公公的来历:一九三四年,上级派他秘密回乡任县委书记。他一到地方就发现无从开展工作,也无法存身,连夜逃走,从此隐姓埋名,再没有勇气公开当年的身份。
  省委书记当年是赤卫队员,对饶金苟公公的失踪真相终于大白感慨不已。亲自批示定行政十二级,按离休干部待遇。对其子女的工作,尽量给予适当照顾。
  批示下来的当天,县委办公室通知剧团团长陪饶金、苟到县委走一趟,书记要见他。
  饶金苟忽然之间身价百倍,团里一下炸了锅,再不敢喊他“高干子弟”,因为他现在真是高干子弟。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起无数往事,记得先前对他是一个比一个亲热。最沉得住气的是孙宝环。别人说他有慧眼,他便很深沉地清一下喉咙,意思是:那还消说?
  最后悔的是周燕:不该一直那样对待陶东篱。
  周燕平日里不声不响,但都硗得她心气很高。团里打她主意的不少,她不动声色,从不得罪人,只对两个人公开表示过反感,一个是洪艺兵,一个是陶东篱。
  县剧团伪前身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,很神圣,进去的人,都要查三代。洪艺兵能进去,是个奇迹。
  当时,负责组建宣传队的徐光荣祖辈都是苦大仇深的农民,说话做事就很大胆果断。宣传队有编制,洪艺兵去了可以转成正式工,文化站的老冷便极力向徐光荣推荐。徐光荣也看中了洪艺兵的百依百顺,一口答应。跟上面说,我是让他来宣传毛泽东思想的,他敢干别的,我就先灭了他!
  洪艺兵没有让徐。光荣失望。他一如既往,不管谁喊他做事,也不管做什么事,做得了做不了,他都永远唯唯诺诺。他顶的是舞台美工的编,但卸车、装台,常是他唱独脚戏,常常连饭也顾不上吃一口,又让他管大幕。有一回实在熬不住,该关幕的时候他睡迷糊了,别人帮着关了幕,七手八脚地换景。他被换景的响动闹醒,一下弹起去拉幕绳,他的念头是关幕,结果却把幕拉开了。刚刚下场的阿庆嫂因为接着要演江水英,只穿着个大红裤头帮着搬道具,幕布突然拉开,吓得她一头钻进正准备撤下去的茶桌底下。那茶桌矮而窄,上身进去了,灿烂的臀部却怎。样也带不进去。台下顿时乱成一片。
  徐光荣口里不表扬,心里晓得洪艺兵辛苦。洪艺兵也最恭敬徐光荣。
  县里发现了盐矿,这是“文革”的伟大胜利。徐光荣带了编创人员赶赴当地深入生活。住了些日子,大家觉得编不出什么节目。徐光荣急了,说,怎么编不出,关键是你们缺乏工农兵感情。几个人不服,说,那你试试,你有感情,祖辈是农民,自己微过泥水匠,也就是建筑工人,又当过民兵,还是连长,工农兵全了。徐光荣挺了挺胸膛:试试就试试!两天盾他召集大家开会,说,节目有了。取材就是这次盐矿被发现的过程:当地供销社一个女营业员偶然尝出商店后面那口水井的水有咸味,就去报告了正在这里搞矿产资源普查的勘探队。
  徐光荣的节目就是编了一段歌颂这位女营业员的歌词:
  我是供销社的营业员,
  找矿报矿人人要上前。
  商店后面有口井,
  井水有点咸。
  估计里面可能有盐,
  赶快报告勘探队,
  为世界革命作贡献,作贡献。
  徐光荣说完,二目如炬,很兴奋地等着掌声。
  “好!”洪艺兵一声大喊,“源于生活,高于生活,完全达到了样板戏的水平!”
  但洪艺兵的表态是唯一的,其他人都定定地看着徐光荣,牙根紧咬,脸色有的铁青,有的通红,就像便秘的人蹲在厕所想释放又未释放出来时的那种样子。忽然有个人压抑不住,一下仰起身子,放肆地笑出声来。其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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